首页 >  艺术品 >  正文

谢赫:成就千古诗篇的雅集

2019-09-09 21:31 来源 : 北京画院     

分享至

摘要:永和九年(353),暮春之时,煦风和暖,会稽山阴,兰亭水畔,此处此时,风竹相吞,草木自馨。文人雅士,汇于松桧梧竹间,成就一场流芳千古之兰亭雅集。他们高致卓然,沿溪而席,兰草净身,置酒觞于蜿蜒溪水中顺流而下,杯停处,其人取酒一饮而下,且赋诗一首,极尽风雅之趣。无丝竹以乱视听,诗酒俯仰之间,名士们纷纷留…

永和九年(353),暮春之时,煦风和暖,会稽山阴,兰亭水畔,此处此时,风竹相吞,草木自馨。文人雅士,汇于松桧梧竹间,成就一场流芳千古之兰亭雅集。他们高致卓然,沿溪而席,兰草净身,置酒觞于蜿蜒溪水中顺流而下,杯停处,其人取酒一饮而下,且赋诗一首,极尽风雅之趣。无丝竹以乱视听,诗酒俯仰之间,名士们纷纷留下英辞妙墨,吟咏诗三十七首。书圣王羲之酒酣耳热之际,乘兴挥毫,为诗集写下被后世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这篇区区324字的诗序,字里行间掩饰不住绚烂夺目、精妙隽永的文采,腕转飞白间,遒媚劲健、灵动绝美的书法跃然纸上。序,超越了诗集,成为这场雅集的最佳注脚,折射出名士崇雅之风尚,追逐诗酒相得、谈文论画的精致生活和风雅之趣,尽显魏晋名士之风骨。

雅集,总关乎时、境、人。兰亭一聚,既无鸿门宴的杀机四伏和惊心动魄,又无三国枭雄煮酒论英雄的霸气,也无让杨贵妃尽展醉媚那场酒席的妖娆,却成为文人心中一个神往的乌托邦,一种无法遗弃的精神依托。

rbe3lDtS88SfFCgzjJOVV5WhD1K7JWAumt37zIbe.jpg

(元) 钱选 兰亭观鹅图(局部)

纸本设色 纵23.2厘米 横92.7厘米

〔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时——难避乱世,偶得一方闲适,忆上巳好春光

回望这一场雅集之前的历史,可谓一代“乱世”,朝代的更迭带来不尽的对峙与征伐,百姓少有宁日,唯求在分裂与动荡之中苟延偷生。战乱使生命消亡,令身心备受摧残。穆帝永和初期,东晋统一南方,虽无强大的军事实力,但且凭长江天险,恰得偏安江南。各大族之间不能调剂的矛盾处于相持制衡之中,恰好形成了政局相对平衡的状态,可谓“中外无事,十有余年”。兰亭雅集发生于东晋中期,此时难得南渡以来少有的安定局面,致使士族名流之间的交往及逸事频出,恬淡闲适的精神追求成为永和士风的显著特征。

乱世之暇,恰逢草木一新的上巳佳节,会稽山阴此时春意浓郁,芳草如茵,花影摇曳,水石潺湲。名流雅士齐聚一堂,涤濯除秽,投身大化,饱览春色,吟诗作赋,比斗才情,难怪成就千古诗集。

hD8KNn2p3Q6nIwWUk0ZiGMR7aD6ifffCiQPqd0IL.jpg

(清)茂林修竹 朱文

青田石兰亭序印章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境——于山阴雅境,体流觞之韵,抒中隐之愿

释读兰亭,除将其放置于时序外,回归其历史原境显然也十分重要。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一段人文雅趣,脱离了历史语境,文学、艺术与社会生活、文化习俗的紧密联系便会变得隐晦不明。

“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山阴,位于现今的浙江绍兴,这里崇山峻岭,吐纳云雾,霏雾成荫,这里翠竹茂林,潭壑境彻,这里文人墨客云集,古风依然,总令人不由心生神往。《汉书·地理志》有载:“会稽郡山阴县下班固注,会稽山在南,上有禹冢、禹井。”始皇亦曾东巡至会稽。晋时,北方世族为避开环居太湖的吴地大族,而迁至会稽。这里冠绝众地的美景,抚慰了士人客居篱下的漂泊之感,成为他们心灵的幽居之所。这里的水秀山明,亦让众多风神秀逸的名流时贵流连忘返。会稽,一度超越建业,成为一方文化重镇。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兰亭,就是在这山清水秀的会稽山阴道上。羲之之所以选择这“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的地方行春禊之事,想必与士人对会稽之地的心理依赖有一定的关系。

记录岁时节令、风物故事的笔记体散文《荆楚岁时记》中曾有对于流觞曲水的著述。这萌发于周朝的行流觞曲水修之事的风俗,从起先临水沐浴、祈福消灾的巫祭活动,而后缓慢地朝世俗化衍变,因文人的参与,而被赋予了精神象征和审美体验,使原本带有巫术色彩的事活动退却神秘的面纱,成为他们临水饮酒、吟诗作赋的游戏。

《世说新语·言语》记载有西晋洛水之戏。可见,诸名士谈明理、论文史,在玄谈论道和宴饮恣意间,兴致盎然。此后,拔之事与兰亭的结缘,使“流觞曲水”甚至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印记,长久地植入后人的记忆当中。所谓流觞曲水,即文人雅士临水而席,在曲水池上流浮置酒杯,任其漂流而下,酒香四溢,杯停之处,此人饮酒赋诗,若才思不敏,不能立即赋诗的话,那就得罚酒三斗。这样的文人游戏缘来已久,西汉南越王宫苑遗址中有流杯石渠,以营造“曲池流水细粼粼”的光影。至北魏华林园则借真山真水进行疏源引流,亦有九曲回环的流杯池和流杯渠。唐宋以后,设流杯亭赏春禊饮者更是比比皆是。宋代《盘洲文集》载有引水以为兰亭曲水之饮之事。元代有“雩咏亭”立于龙泉左麓,以模兰亭之境,亦集有文士修禊赋诗。清代避暑山庄的“曲水荷香”、圆明园的“坐石临流”,甚至这样的游戏程式还远传到日韩等地,促成韩国的鲍石亭和日本的冈山后乐园的“流店”等的造就,这些皆是这曲水流觞的风雅之趣的延续和表征。

WZ6W3eydBoBrx6MLfNxvJr2u5Z0zqaIV3NXzCMIL.jpg

(明)文震孟 临兰亭序

纸本墨笔 纵18厘米 横57.2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水,显然是此处最重要的象征符号和托物言志的最佳对象。《淮南子》中有一段关于最早的人造水景的记载:“凿污池之深,肆畛崖之远;来溪谷之流,饰曲岸之际;积牒旋石,以纯修,抑怒濑,以扬激波……龙舟首,浮吹以娱。此遁于水也。”自秦汉始,因感怀于流水的自然韵律之美,以致人们开始理水造园,以人工的方式模拟自然,从体味流水之趣当中得以身心之愉悦。时至魏晋,世人的精神世界得到更大的丰富,自我意识不断觉醒,在文化及社会因素的合力下,人们对水的审美意识达到前所未有的阶段。水,成为承载美和寄托情感的载体,魏晋士人将自己的所思、所感寓于其中,表达自己的文化倾向与政治意愿。大量关于流水的文字与图像在此期涌现,是士人抒发社会动荡之下饱经忧患的士子情怀的最佳佐证,文人在山水治道中体悟着人生也应该像流水一样尽情自然,随遇而安。水,不仅是士人对自然“本我”的呈现,是对自我生命和动荡社会的重新认识与观照,更是隐喻性的“他我”被历史的大流任意摆布中无力之感的感慨。

“……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羲之《兰亭序》中这寥寥几句关于流水的描写,文字虽少,却可听出羲之笔下的流水清音,感怀其中的隽永意蕴:一则是以抒隐逸之愿。社会的动荡,致使人们开始质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精神追求,汉儒的皓首穷经不再有定于一尊的地位,而重自然、轻名教,重精神、轻形骸的玄学之风盛行,玄学之妙深得人心,时人开始追逐自我的身心愉悦和人格的飘逸和洒脱。士人主动脱离喧嚣的士途纷扰和道德的条条框框,纷纷归隐田园。王羲之受隐逸世风的影响,在流水间,苦闷之心得以解脱,无处释放的人生诉求得到排解;再则是感怀时间流逝的无奈,悲叹于“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的转瞬即逝。曹丕笔下的“人生如寄,岁月如驰”使人颇感恐慌和不安,士子们企望在雅集宴乐中忘却时间,却反而落入对时间与生命流逝的失落和忐忑当中。

R5tO9xvWl92QLRSmNblUvEgww9Yd5TI1DstSiNb3.jpg

(清) 群贤毕至 白文

青田石兰亭序印章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人——吟诗畅叙,风度翩然,感怀生死之悲

兰亭,是暮春时节的一抹青绿;兰亭,是山阴道上的一席风物;兰亭,是曲水流觞的一场雅兴;兰亭,是灿若星辰的一篇名帖;兰亭,是彪炳千古的一部诗集;兰亭,更是魏晋士风的彪炳千古。兰亭雅集,以时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为主,客人则由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颍川庾氏等世家大族以及孙绰、孙统等名士组成。其中,王羲之一族人数最多,他七子中有六子参加了兰亭集会,即长子王玄之,次子王凝之,三子王涣之,四子王肃之,五子王徽之,七子王献之。郗昙是羲之夫人的弟弟,即太尉郗鉴的次子。孙统与孙绰、谢安与谢万是兄弟关系,孙绰、孙嗣则为父子。与会者可谓皆是羲之的亲朋挚友。聚会在野,名士们耳听百鸟絮语,身沐徐徐清风,仰观万里晴空,身环百媚山川,必觉心澄如镜,心朗如月,流觞曲水之戏间,诗兴泉涌,留诗三十七首,句句畅叙幽情,借会稽山水,以抒郁结。

羲之领衔,有十一位名士成四言、五言诗各一首。而后,有十五人各得诗一篇。惜侍郎谢瑰、镇国大将军掾卞迪、王献之、行将军羊模、行参军事卬丘髦、参军孔炽、参军刘密、山阴令虞谷、府功曹劳夷、府主薄后绵、前长岑令华耆、前余令谢滕、府主簿任儗、任城吕系、任城吕本、彭城曹礼作诗不成,罚酒各三斗。诗毕,羲之因领袖群伦,被公推为《兰亭集》作序,微醉之中,振笔直遂,一气呵成千古名序,此处便不再赘列,孙绰则为诗集作有《三月三日兰亭诗序》。

这群独步当时的名士,枨触万端,吟留的诗文疏爽自然,不事修饰,而又通达古今,意蕴隽永,情味幽远。兰亭诗集之妙,在于将人、风物、情怀在自然律令的抚慰之中所发散出的丰富情感。兰亭诗三十七首,其中四言诗十四首,五言诗二十三首,四言、五言风采均分,诗风清简平和,意蕴悠然,多压“尤韵”,颇具唱和的韵律之美。虽众名士身世、才情各异,诗作亦个性迥然,却内含诸多共性追求:

一是醉心林泉,着墨于描画山水美景,诗风上体现出“文贵形似”的山水诗特点。如孙绰清新流畅的五言,“流风拂枉诸,停云荫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一句,以骈句绘景,不落窠臼,工丽精巧,莺语吟唱、游鱼戏水的生动景致跃然行间,“拂”“荫”“吟”“戏”几字,轻巧地将山野中的勃勃生机生气表达描绘得淋漓尽致、悠远壮阔。再如,谢万则以“肆眺”与“寓目”起领,文笔娟秀,清雅动人,王夫之评此诗“不一语及情而高致自在”,并誉其为“兰亭之首唱”。会稽山之山谷、修竹、山峰、云雾等奇景在谢万笔下,仿佛一一错落有致地渐入人心,“秀”中含有“隐”的韵外之意,诗人旷淡清逸的胸怀得以舒展。孙统的“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亦旨在择景状写,辞采华茂,音韵工整。以诗写景、以诗入画,是当时士人审美情趣趋于风雅,注重个人外显风度的体现。兰亭诗中出现寄情山水的取向,可以想见,不只是少数人鄙薄现实污浊以示高情远志的一种方式,而是崇尚亲近山水、娱情自然的闲雅生活风尚的抬头与发展,以求在自然中安身安心,恬然自得。

gXLtGhfDWcOUbhOVqbMz5lOqtHngMAQAXoCwlJgh.jpg

(清)八大山人 临兰亭序

纸本墨笔 纵89厘米 横32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二是对高情逸行、散怀一丘玄理的追摹。以求“高”和“逸”,是魏晋文坛刮起的一股清风,是魏晋士人哲思情怀的展现,在传世的诗文中,大量可见运用“豁”“散”“畅”“任”“肆”等文辞。在兰亭诗中,“散”出现频率最高,萧散之感夺人眼目。诸如,羲之所写“携齐契,散怀一丘”“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合散固其常,脩短定无始”,谢安所言“迥霄垂雾,凝泉散流”,王徽之的“散怀山水,萧然忘羁”,袁峤之所赋“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镇军司马虞说则有“神散宇宙内,形浪濠梁津”之句,曹茂之赋有“时来谁不怀,寄散山林间”,王元之则得“萧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王蕴之所赋“散豁情志畅,尘缨忽以捐”,以及王肃之的“嘉会欣时游,豁尔畅心神”,等等。“散”,是目的,是境界,是追求。士人体悟“散怀”,是祈愿消散郁结,纯净心性,抒发情思,超越尘俗,摆脱物累,以达精神之自由。为达萧散之境,魏晋士人竟有服“五石散”之风尚,渴求超迈现实、行散浊气。而“散”在兰亭诗中频繁出现,是名士们沉静清虚的人格体现,是他们散淡飘逸的山水观,是他们齐以达观、高远出尘的人生态度。

三是弥漫俯仰一世、生死之悲的低回慨叹。王羲之及孙绰之为兰亭诗所写的两篇序,虽出自不同人之文笔,却不约而同地浸透着对生命无常的飘忽感,对人生迷茫的惶惑感,对岁月之短暂、情事之变迁的悲叹,以及对生与死的深刻思考。羲之的前序,前半部分还沉浸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的愉悦与欢畅的情感基调之中,透露出恣肆享乐的闲情逸致,文藻素雅练达,而后文风急转,突然发出“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般的哀叹。这般乐极生悲的突然转变,令人费解而又迷人心扉,使人不禁想探究其中要义。“取诸怀抱”“晤言一室”是志高怀远的抒发,“因寄所托”“放浪形骸”是移情自然的自我放纵,“老之将之”“情随事迁”“修短随化”是物是人非的恐惧,“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是对生命易逝的钝痛!羲之从山水之乐转至人生之患,由浅渐深,先喜后悲,跌宕起伏,抑扬缓急间,不由触动人心。不愧谈及此序文时,《古文观止》有道:“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但逸少旷达人,故虽苍凉感叹之中,自有无穷逸趣。”而在孙绰的诗序中,“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然兀矣,复觉鹏之二物哉!耀灵纵辔,急景西迈,乐与时去,悲亦系之。往复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复陈矣”,无一不发出乐天知命的感怀。

mhp6X4Kt0ZVBjWSJog4yMSMLqHdkzQ7tDrhs1hPE.jpg

(明)董其昌 临柳公权书兰亭诗卷

纸本墨笔 纵27.2厘米 横1070.5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雅集,史上有“建安七子”为主的“邺下之游雅集”,西晋权臣石崇为王翊践行的“金谷雅集”,以及“西园春色才桃李,蜂已成围蝶作团”的西园雅集,等等。名士于雅集之中纵情山水,游心翰墨,清谈释老,饮酒长啸,吟诗作画,一派雅韵氤氲。最负盛名的兰亭雅集至今仍清辉熠熠,成为千古美谈。品读兰亭诗集,不由被其中对生命的喟叹,对人生逍遥无累的畅快,以及文情并茂的文采所折服,它是士人幻化对自由的向往,追求不羁精神的外现。“兰亭”,在后世的诗、词、文、画中不断地被重现和表述,留下大量灿若星斗的作品。单绘画一科,据《宣和画谱》载,自宗内府藏五代《山阴宴兰亭图》始,描绘兰亭雅事历两宋至元、明、清,不乏其人。如有阎立本所绘《萧翼赚兰亭》,北宋李公麟有《兰亭图》,南宋有《俞紫芝兰亭序》《明益王刻兰亭流觞图》,元末方从义有《东晋风流图》,明代仇英有《兰亭图扇面》、许光祚有《兰亭图》,清高其佩有《兰亭雅集图》,等等。其中佳作频出,如文徵明的《兰亭修禊图》,成于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兼工带写,雅丽明洁,工秀清苍。并且,兰亭这一绘画母题在20世纪传承下来,文德兼美的文人理想情结得以舒展,如傅抱石于1944年夏日,画就令人叹为观止的《兰亭图》,深得兰亭幽致,情境宛然。画中嘉树扶疏,溪石灵动,各方名士或饮酒赋诗,或挥墨泼墨,或清谈名理,或寄情山水,重现了兰亭那群贤闪耀的一刻,是兰亭意象得以传承的一大幸事。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⑳

责任编辑:徐可芒
相关推荐

关注中国财富公众号

微信公众号

APP客户端

手机财富网

热门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