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普鲁斯特：“她像一朵玫瑰花，悄然降临我身边。”

这是一位诗人阅读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过程中的一段笔记，今天在这里分享给大家，希望有人喜欢。《追忆似水年华》绝大多数读者大概都听说过，但读过的——或者说读过几种一卷（共七卷）的人应该不多，或者说是极少。但这部作品留在人类文学长河中，发出那么巨大的光芒，绝不止“难读”那么简单吧。阅读过普鲁斯特的朋友，可以留言分享你的阅读感受。这应该很有意思。

阅读普鲁斯特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开始读《追忆似水年华》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二部第二章。从第342页到367页，共三十六页，是一个小事件的开始和结束——巴尔贝克的少女阿尔贝蒂娜来访——阿尔贝蒂娜离开“我”家。

看来，从第二部开始，作者对小说的结构有了一个极细微的调整：在每一章前面对本章将要写到的人与事作一个提示，用几行短短的文字。第二章的提示是：

阿尔贝蒂娜来访。

圣卢的几位朋友攀一门富亲前景展望。

盖尔芒特精神面对帕尔马公主。

对德·夏吕斯先生一次离奇的拜访。

公爵夫人的红鞋子。

第三卷的全书，包括第一部和第二部，都由潘丽珍和许渊冲两位翻译家翻译，这里补充一下。

“我”的外祖母在第二部的第一卷去世了，去世的病理上的直接原因应该是尿毒症，时间是延续第一部的结束——很可惜，我现在没有印象当时的季节，没有找到很具体的描写，只是看到那是一个外祖母可以穿短大衣的时节，不是秋天，便是春天——在外祖母本应穿着短大衣在她的外孙“我”的陪伴下去到香榭丽舍大街后不久的日子，她就去世了，去世前看过多位医生而不治，但没有特别痛苦的描述，远不及作者对“我”随意可见的那些解释和发散性的联想详细而丰富。

外祖母去世后，一个秋天的星期日，“我却死而复生了”。

也许这就是在外祖母去世的当年——她死于当年秋天。这只是推测，因为此时的“我”还处在悲痛中，他的父母亲希望“对外祖母的哀悼不拘形式”（P343）。

“我”又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了。

这是必然的事。尽管“我”对外祖母怀有很深的感情——主要是依赖——但他对自我追求快乐的兴趣是时时在线的。记得那时外祖母已经病了，他收到两个朋友的邀请，仍然去了香榭丽舍大街，希望与他们碰头玩耍。他带上了外祖母，似乎直接导致了外祖母的病情加剧恶化。

“我”又回到了风和日暖的生活里。尽管他害怕阳光和流动的空气，却依然感到熟悉的快乐，“天气变化可以使世界，使我们自己获得新生”（P342）。在“清晨的原野笼着着愉悦的灰雾”中，他又重回了从前日常生活的位置。

圣卢来访了。

圣卢曾对他有过误解，指责他“对他不忠，对他背信弃义”（P345），原因是圣卢的情妇拉谢尔曾经煽风点火地对圣卢说，“我”企图对她图谋不轨，“想和她发生关系”（也许从前“我”真的和拉谢尔有过关系，因为拉谢尔的另一面是一个妓女，“我”曾在妓院见到过她。但也许只是见过，因为从前圣卢带着“我”去贡布雷探望拉谢尔的时候，拉谢尔见到“我”似乎并没有异常反应），他就信以为真了。圣卢是个纯真的人，这一点，忸怩作态的“我”远远不及，尽管“我”比圣卢年轻。

而此时来拜访的圣卢已经在他母亲的干预下，终止了和拉谢尔的恋情关系，和情妇一刀两断。圣卢被派往摩洛哥，但仍然偶尔能回到巴黎。

我以为圣卢在恋情上与“我”是完全不同的。这个不同不仅在于圣卢的忠诚——他始终爱着，并且为拉谢尔着迷，尽管拉谢尔在普鲁斯特笔下，在这个小说里，她的名分并不得体，只是圣卢的情妇——而且来自圣卢的男性气概。他的行为和情感都是坦坦荡荡的、坚毅的。我以为他在恋情上也是如此。与拉谢尔一刀两断让人欣慰。我以为从此拉谢尔就离开他的生活了。然而不是，接下来，拉谢尔仍然时常找他要钱，有时候他们甚至会见面，拉谢尔提出要求，希望能在他身边躺着过一夜。嗨！圣卢，我只能理解他的藕断丝连为不忍割舍，依然是一位美好的人。

而“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在日常生活中都做些什么？

——旅行，见朋友，作为次要嘉宾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和父辈与祖父辈这些年长的人作片刻的附带性的交谈；

——想象和结交女性，包括少女，别人的妻子，离婚的少妇；

——阅读书籍，把玩收藏品。

十足一个几乎什么创造价值的事情也不干花花公子——而圣卢，至少他是一名士官，光明磊落。

在小说至今为止，鲜明的接近美好的人物也就是圣卢了。

【阅读细节】

1.时间。小说中的时间和其中的人物一样，是一张巨大的网，分散在漫无边际的回忆性描写里，必须从一开始就着手清理，才有可能弄清楚。而理解了小说中的时间，才能更完整地理解这部小说。

2. 圣卢的到来，为“我”来带了新的女性——那是他们从前的暗示。

为了向我证明他对我的思念，特意写信告诉我他在丹吉尔遇见了德·斯代马里亚小姐，更确切地说，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因为她结婚三个月就离婚了。罗贝想起我在巴尔贝克同他说的话，代表我要求那位少妇同我见见面。她答复他，回布列塔尼亚前，要在巴黎停几天，很愿意约一个时间和我共进晚餐。（P344）

“我”就像一位毫无羞耻的花花公子，时刻等待着走进他眼前的女性。而圣卢理解他的这一恶习，便充当了类似皮条客的角色，不失时机地为他引介认为合适他的得体的女子。这也是一种情谊。

很显然，这位离过婚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看来是符合“我”的口味的，就凭她的名字中也冠有一个“德”字，是一份有身份的女子，和接下来马上要出现的少女阿尔贝蒂娜不同——阿尔贝蒂娜虽然是富家千金，但在“我看来”，身份确是不高，有时候竟像弗朗索瓦丝，“对陌生人会尊敬”，有一种恐惧的心理，说她是“可能被中世纪雕刻家刻在田园圣安德烈教堂门廊上的庇卡底少女（P376）”。

圣卢迎合这个人的心愿，给他带来离婚少妇的消息。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了可耻的希望，肯定是肉欲的，又夹杂着他本身的某种偏好性的情感——他可能喜欢那些结过婚的有身份的少妇，比如斯万夫人、德·盖尔芒特夫人。

3.一个地点：老桥。

弗洛伦萨阿尔诺河上的老石桥，建于1170年，1333年被洪水冲毁，1345年重建，桥上原有鱼铺、肉店，十六世纪起为保持环境卫生，由金银珠宝电取代。（P345页注释）

这样的一个地点出现，让我有一种穿越时间看到过去事物的感觉。尽管我们可能在脚下看到远古的岩石、古人使用过的瓷器在河流中破碎的瓷片，但一座完整的来自一千年的桥，以及桥附近的事物、房屋，那里穿行过的人，它的变迁，这些事情更加触动人心，比作者在小说中写到的某个人手上一位前人画家的亲笔画来得更为真切。

4. 可研究的主题：情妇。

5. “我”的快活、空虚、忧郁、伤感……这些感受大多并不建立在某个必然的人身上，而只需要任意一个“她”，就能撩拨这个“我”，令“我”的琴弦发出震颤的音符，并且有可能嘤嘤哭泣，将头和身子伏在她身边。这十足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当他收到陌生女人的书信，又开始热切地期盼那个时间和那个女人的到来，在那个时间点之前，

我想到将要一个人孤寂地度过这个下午，尤其是想到与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会面的欲望时刻会纠缠着我，使我把这个孤寂的下午同几天后即将享受到的无限快乐作比较，我就感到非常空虚，非常忧郁。（P347）

6. 而就在他空虚的时间里，“突然，弗朗索瓦丝打开房门，带来了阿尔贝蒂娜（P374）”。

“她像一朵玫瑰花，悄然降临我身边。”（P349）

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剂兴奋剂，终于要填补他那段短暂的闲暇时光。阿尔贝蒂娜长大了一些，她十四岁了，还是少女，但和那位巴尔贝克海滩上的少女阿尔贝蒂娜已经不同了。她不再拒绝“渣男”“我”的亲近，甚至同意了他的亲吻。真是令人气愤。这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尽管看上去并没有失去什么，而将“我”对她的那些轻薄的遐想无言地施加在她身上，便无疑是一种羞辱。

阿尔贝蒂娜来了，

“她犹如一位魔术师，献给我一面时间的镜子（P347）”

——也只是比镜子要好一点。

“一朵海边的玫瑰花”。

“一朵肉玫瑰花”。

7. “我”在性关系上的无耻之心：

诚然，为女人献身要比把毕生精力耗费在搜集邮票、古鼻烟盒，甚至比搜集图画和雕塑更明智。只是收集邮票、古鼻烟盒应该使我们看到危险：女人不止一个，而是有许许多多。（P348）

不过，在这里，我应该表示遗憾，因为我不够聪明，没有象别人搜集古望远镜那样搜集女人。放在玻璃橱窗后的古望远镜从不嫌多，总留着一个空位子，等待一个新的更希罕的望远镜到来。（P349）

8. 一句关于性关系的经验之谈。

“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情欲更能使人心口不一，言不由衷了。”（P350）

“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和情欲是这样的。这样的情感描写当然不得不让我们佩服作者的精确和高明，却又让读者产生极度的恶感：

当然，我一点都不爱阿尔贝蒂娜：她是雾的女儿，只能满足我那被季节变更所唤醒的富有想象力的情欲，这种情欲介于烹饪术和建筑雕塑术所能满足的欲望之间，因为它既能使我梦幻把一种不同的热乎乎的物质注入我的肉体，又能使我渴望一个叉开的身体在某个点上同我平躺的肉体接触，就象我在巴尔贝克教堂里所看到的，夏娃的身体勉强通过她的一双脚勾住亚当的臗部，几乎和亚当的身体保持垂直姿势。这些罗晨风格的浅浮雕，就象古建筑物的中楣，庄严而宁静地表现了创造女人的情景。（P350）

“我”认为自己那时已经不爱阿尔贝蒂娜。通过观察阿尔贝蒂娜来访后不多的几句话，他像有读心术一般认为阿尔贝蒂娜变了，不像是从前那个海边的纯真少女了——就连她不再拒绝他的轻薄的欲望和亲吻，他也在亲吻她之前要对她进行一些心理上的轻薄。

而他自己呢？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时那刻的他，不过是一位热切期盼着一位不熟悉、从未见过的离婚少妇的到来的年轻男子——他用意外到来的旧相识来打发时间，并且满足了自己的肉欲。他得到了少女的吻，又急切地将她遣走，实在应该得到几巴掌，或者踹他两脚。

他对阿尔贝蒂娜发出这样忸怩的求欢暗示：

“您能想象得出我一点也不怕痒吗？您可以胳肢我一个小时，我连感觉都不会有。”

“真的？”

“我向您保证。”（P354）

9.#普鲁斯特的方法#在一件事情进行过程中，在一句对话或一个事物出现的时候，作者总能马上接入一大段的描述、联想或者会议，将事物带到很远处——而后，像马上要吃饭时主人突然提议请客人一起去马棚欣赏他家可爱的马匹——却又能不失时机地收回来。在这样的时候，最为考验读者的耐性和注意力，稍微松弛，就困倦了，厌弃了，走开了。《追忆似水年华》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展开和进行下去的。

10.“接吻许可证”。一种创造。

在熟练却作态的年轻情欲调理专家“我”的诱导下，从第358页到362页，经过作者笔下“我”的漫长扭捏和联想，这个人终于如愿以偿地从少女阿尔贝蒂娜那里拿到了一张“接吻许可证”——并且阿尔贝蒂娜还许诺以后还会发给他一张——他“品尝到我渴望已久的玫瑰花的滋味”（P358），“随心所欲地满足我的欲望”。

他们的关系有了进展，他们的肉体进行了接触，就像他联想到的，“一个叉开的身体在某个点上同我平躺的肉体接触”，当然还没有，他们似乎这次没有走到下一阶段，他们没有做爱。

“可现在也许觉得接吻必然导致做爱，而做爱高于其他一切义务，”（P363）

家庭的习惯来了：晚餐的时间到了。最主要的，他想到自己还在等待那位少妇，就急不可耐地在得到了少女的肉体的吻以后，催着她回家了。

阿尔贝蒂娜表现出留恋，而“我”几乎无动于衷，只是希望她快快离开。

这真实让人憎恶，令人羞愧。

11. 阿尔贝蒂娜走后，刚离开，“我”收到少妇德·丝代马里亚夫人的信，她答应星期三和他共进晚餐。这个男人继续点燃希望。

“这是爱情玩弄的可怕骗局。”